新京市，地球联邦纪元43年

清晨的新京市，如同一枚精密运作的冰冷银器，在恒温恒湿的控制下开始新的一天。乳白色的晨曦透过自净玻璃洒在镜面般的街道上，无人驾驶的悬浮车流无声划过，轨迹分毫不差。步行道上，行人稀疏，步伐一致，眼神平静地直视前方或微微低垂，注视着视野一隅不断更新的工作日程和社交通知。没有寒暄，没有意外的表情，甚至连路边的功能性绿化都修剪得完美统一。这是徐博士遗赠的“礼物”普及四十年后，是执政官庄严宣布“共情系统”胜利安装十一年后——一个被宣称消除了所有“不必要”痛苦，抵达了终极稳定与效率的社会。一个静默的“幸福”标本。

凯坐在“情感维稳中心”第37区第8维护隔间内，整个人像嵌入操作台的一个部件。深蓝色的工作服包裹着他匀称的身形，接口电极像无形的神经索，轻柔地贴附在他的太阳穴和颈后。巨大的弧形屏幕上，是整个37区的“情感云图”——一张由亿万光点组成的动态星图。每个光点代表一个公民的意识接入点，光点的颜色和亮度实时反映着其情绪状态：恒定的、宜人的浅绿色占据绝大多数，偶尔掺杂几丝代表轻微喜悦的暖黄。极少数情况下，会跳出一两个刺目的红点或污浊的灰斑，它们会立刻被系统标记、放大，成为凯和他同事们的处理目标。

此刻，一个编号 E-73821 的红点正在屏幕一角剧烈闪烁。辅助信息窗弹出：目标：中年男性。情绪类型：过度悲伤（起因：伴侣生物宠物犬“豆豆”生命周期终止）。情感强度：7级（需干预）。凯的面庞在屏幕冷光映照下毫无波澜，多年的工作已将处理此类事件变成了纯技术操作。他选中目标，启动了“情感干预协议”。

虚拟操作界面展开。一条纤细的、代表 E-73821 核心情感的数据流出现在凯的面前。这是一股浑浊的、粘稠的红色湍流，充满无序的悲鸣和记忆碎片的光影。凯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快速敲击，调出标准化的“情感稀释与重构模板”——一组由联邦情感分析院统一认证的、代表“健康的哀悼与释怀”情绪模块，呈现为平静、流淌的淡蓝色光带。

他熟练地定位到悲伤流的核心节点，就像外科医生剥离病灶。指尖一划，指令发出：“选择性删除（‘豆豆’死亡关联记忆点引致的过量痛苦部分）。”屏幕中，那道代表过量痛苦的数据流被精准切割、抽离，如同用吸管吸走一滴墨汁。接着，“情感置换：导入‘健康哀悼’模板单元。”淡蓝色的光带注入被剥离的空白处，迅速覆盖、融合。红色的浑浊被中和、抚平，最终稳定成一种温和的、带着浅浅感怀的浅蓝色。

系统提示：【干预完成。目标 E-73821 情感状态恢复至稳定区间（2级轻微感怀）。效率评级：A+。】凯甚至没看评级一眼，直接关闭了目标窗口。整个过程耗时不到三分钟。隔壁隔间传来另一位维护员不带感情的汇报：“G-15432 轻度焦虑校准完成。”
这就是凯的工作——情感维稳员（Level 3）。一个在“幸福”时代被誉为社会健康基石的角色。他负责处理那些顽固的、突破系统自动调节阈值的情感“故障”，将它们修正、删除或覆盖，确保整个社会“云图”如执政官所承诺的那样，“光洁无瑕，高效运转”。凯曾是这套系统最坚定的支持者之一。他目睹了“共情系统”安装前的混乱记忆碎片（那些被归入档案影像的街头冲突、家庭暴力新闻），他相信徐博士的伟大发明和执政官的远见卓识，真正为人类带来了和平与秩序。删除痛苦，就是他的神圣使命。至于这些痛苦背后曾经连接着什么？一颗种子早已在他内心最深处埋下，被系统的规训层层覆盖。

下班时间到。凯断开接口电极，轻微的神经嗡鸣消失。他走入同样光洁无声的居住区高速通道，搭乘个人舱回到自己的网格坐标：北区宁静苑C栋703。银灰色的房门感应到他，无声滑开。

室内是联邦标准化的“温馨风格”装饰。恒亮的模拟阳光灯，舒适的沙发，全息壁炉（无火无热）。他的妻子莉亚已经坐在餐桌旁。桌上是两条高热能营养膏和两杯清澈的复合营养液。空气里弥漫着系统推荐的“柔和家庭氛围”香薰。

“回来了。”莉亚抬起头，露出一个符合“幸福伴侣标准”的微笑。眼神柔和，但缺乏深度，像蒙着一层薄雾。她的声音也是平稳的，在恰到好处的距离感中透出一点点系统设定的“关心”。

“嗯。”凯点头，在对面坐下。两人拿起营养膏，无声地进食。营养膏的味道是一贯的标准人造蛋白质味。这是他们十年来重复了无数次的场景，早已被系统判定为“高度稳定健康”的家庭互动模式。莉亚曾经是个能对着不同云朵形状说出童话故事的人。凯心里某个角落，记得那个更生动的莉亚。但那个形象如同隔着厚厚的毛玻璃，模糊而遥远。系统告诉他，现在的莉亚是最优解：情绪稳定，健康长寿。他不应、也几乎不再去回想从前。

“今天培育舱里的P-4型观赏植株编号003，凋谢率超标了。”莉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片刻恍惚。她是网格时代下的植物培育员——一个本该充满灵性，如今却高度机械化的职业。

“哦？排查原因了吗？”凯下意识地应用工作思维。

“系统分析结论：光照单元相位波动引发。”莉亚的语调没有起伏，平静得像在播报天气预报。“已申请更换单元。数据已存档。”她甚至没有看窗台——那里，一盆小小的、非工作性质的观叶植物正蜷缩在角落里。那是莉亚在系统许可范围内保留的少数“无功能性但可提升生活质量”的物品之一。此刻，它的一片叶子明显枯黄卷曲着，垂落下来。莉亚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它，目光平静地落在凯脸上。

凯瞥了一眼那株病蔫蔫的小植物。曾经，一朵小花的枯萎会让她忧伤一整天，并小心翼翼剪下保存，说要“记住它最后的美丽”。现在？系统会处理掉枯萎的生物垃圾，就像他处理掉 E-73821 的悲伤一样高效。凯的心中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烦躁，像是电路板上一个微不足道的静电干扰，瞬间被压下。
晚餐结束，莉亚站起身：“我需要一次标准情绪校准。今天培育区能耗报告提交延迟，触发了微量焦虑警告。”她说完，径直走向卧室里的网格接入椅。一张躺椅般的设备自动启动，柔和的束缚带扣住她的手腕脚踝，头罩无声降下，覆盖住她的双眼。轻微的电流声响起，莉亚的表情瞬间变得完全空白，像是被格式化的存储介质。

凯看着接入椅上进入“校准”状态的妻子。这是保障心理健康的标准流程，频率符合大多数市民的平均值。一种熟悉的日常安全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疏离感同时笼罩着他。他走到窗边，望着外面依旧高效运作、一片“祥和”的城市。万家灯火，却没有一丝烟火气。绝对的宁静，绝对的秩序。这就是他们用情感自由换来的终极幸福吗？凯将这个念头归类为“非理性思绪”，系统忠诚的维护员身份让它迅速沉寂下去。

夜深。凯已进入浅眠。突然，植入他视觉神经的信号接收系统被强制激活！不是通讯请求，而是最高级别的即时任务指令。刺眼的红色警示框直接覆盖在他的视野中央：

【紧急！系统维护协议 Alpha！】
【检测到37区高危情感波动！】
【类型：持续性高强度悲伤！】
【强度：临界！（8.9级）】
【目标身份核实中… 核实完成！】
【处理要求：永久情感功能删除！待授权执行！】
【目标标识：陈莉亚！ 公民ID：CN-NJ-L-703！】

大脑一片空白。

呼吸停滞。

血液瞬间冰冷，凝固在血管里。

视野中的红框像烧红的烙铁，而里面的名字——“陈莉亚”——是他妻子的全名！那个躺在接入椅上、正在接受“标准情绪校准”的莉亚！为什么是她？持续性高强度悲伤？源事件未明？！

所有的职业冷静、对系统的信任、被规训出的情感漠然，在这一刻被名为恐惧和震惊的巨锤彻底砸碎！他像一尊突然被注入混乱电流的机器，僵在原地。窗外的灯火依旧是冰冷的秩序之光，而他心中的世界，在妻子名字弹出的瞬间，轰然塌陷为一片无声的、冰冷的废土。

【第一章 终】

后记：懒了好几天，终于决定把第二章写出来了。顺便对前言进行了略微修改，添加了地点，时间纪元等。